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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 / 2)


“李斋——你那伤?”



有那么一瞬间,李斋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她失去的右手臂。



“啊——是被妖魔所伤。”



“是这样……”霜元露出强忍悲痛的表情。李斋面带微笑,仿佛在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斋也感到十分惊讶,自己居然会把这伤忘得一干二净。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吗?这段时间即使只用一只手,也没感觉到特别的不方便,所以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条胳膊。



“你居然知道我在这儿。”



“我并非知道你在此才来的。只是恰好沿着修行路来到了高卓,在街上遇到癸鲁也纯属巧合。”



“你们在这个季节走修行路?”



霜元惊诧不已,而李斋则将静之、去思和梳道介绍给他。



“我们都骑在骑兽上,而且有梳道道长为我们带路。多亏梳道道长才能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兴。但事实上我们当时是在寻找骁宗大人,本以为骁宗大人或许是从那条路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霜元一脸沉痛。



“……那边留有人走过的痕迹。我们也是抱着一丝希望,说不定那人正是骁宗大人。”



“是崖刮他们走过时留下的痕迹吧。在那之后我们在往返于文州中心地区时也会用到这条路。”



“唔……”



虽然事实令人沮丧,但李斋等人还未陷入绝望。多亏了崖刮和霜元等人,他们才会搜寻此路。崖刮走过这条路后,以后应该就会好走多了。



“我们也在找骁宗大人的下落……”霜元说着压低了声音,“但我们在想,说不定……他会不会已经……”



“并无此事。”李斋斩钉截铁地说。“骁宗大人并未身故!”



霜元有些坐不住了。



“……确定吗?”



“毫无疑问。”



“可是,前阵子阿选他——”



“最好不要相信这件事。”



李斋将沐雨的话转述给霜元。之后便是一场漫长的对话,他们互相诉说各自度过的七年间发生的事情。梳道在中途离席回卧室时,他们的对话也还未结束。也许是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熟悉的面孔们聚集过来,话题从未间断过。他们在对话中谈及戴国、部下以及百姓,到了深夜时分,话题转到泰麒身上。



“官报是说台辅选了阿选为王。”



“我是这么听说的。”李斋颔首道,用眼神示意霜元屏退左右。霜元立刻明白她的意图,只留下崖刮及浩歌两位亲信,让其余人等回避。



癸鲁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离开了房间,并守在外头不让他人接近。



“是那么机密的事吗?”



李斋点点头。



“台辅平安无事。至少我们把因蚀而流入蓬莱的台辅带了回来。不过,我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李斋交代了当初泰麒忽然消失的事情。



“我本以为项梁跟他在一起,应该不至于太胡来,可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泰麒好像曾对去思说过会通过道观或神农来传递消息,但时至今日也无任何音信。



“据沐雨道长的说法,台辅目前人在王宫。但我无法判断事情的真伪。”



“有没有可能是被阿选抓住,为其所利用?”



“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性。”



霜元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台辅的下落,也不知道主上的下落……吗?”



“不过还是有个好消息,牙门观有五千人,和这里的势力合并则有一万一千人,相当于一军的人数。”



然后若相信敦厚所言,凭他们手里这一军,就有可能攻下文州城。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但实际上他的推测有多可信?在国家和州里可都有人病了。”



“听了敦厚的分析,我觉得也未必是过于乐观的预想。阿选不可能把所有反他的人都除掉。虽说文州侯已经病了,但要把患病者都算在阿选阵营里,我对此多少还是有些存疑的。毕竟虽然他们会按照阿选的心意来行动,但那些人并不忠诚。”



“若考虑到这一点,的确是有可能啊。”



李斋点了点头。



“接下来只要主上在这里……”



拿下文州城后,若骁宗在场,就可以对阿选举起起义的大旗。



“确实只要有主上在,就能召集更多人手。但那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我们是否能抵挡得住阿选的诛杀呢?牙门观的势力让我们心里有了底气,高卓戒坛等诸方的支援也值得期待。可不管是人力还是物资都远远不足以向阿选宣战。”



“只要骁宗大人在,就能弥补这个不足。”



霜元一脸莫名,李斋则肯定道。



“只要骁宗大人逃出戴国,前往雁国即可。若请求延王给予戴国援助,就可以得到诸王的支援。”



“怎么会?”霜元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诸王的——”



“延王会促成此事。他明确表示,若有事相求,戴国能得到以雁国为首,奏、范、恭、庆及涟几个国家的支援。”



“雁国和奏国——”霜元低声喃喃道,随后站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确实如此。”李斋颔首道。她能理解霜元神色大变的原因。奏国是治世时间超过雁国的南方大王朝,获得雁国和奏国的支援,就等同于得到这个世界的援助了。



“剩下的就只需找到主上。——霜元,我希望你能帮忙搜查高卓以东。”



听李斋这么一说,霜元露出讶异的神色。



“高卓以东……?”



李斋点了点头,向他解释说骁宗并不在函养山周边地带,既不可能穿过山往北走,也不能往南逃,此外也已确定他无法逃往西边。 也就是说,只能认为他逃往东边——即通过那条修行路逃亡。



随着李斋进一步解释,不仅霜元,连他部下们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李斋发现不对,问霜元道,“……怎么了?”



“——李斋。我们也找过主上。”



被他这么一说,李斋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当然也会去找人。



“和你一样,我们花了三年时间搜查了琳宇周围。这三年里,我们和李斋你一样舍弃了主上往琳宇南边或西边逃的可能性。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认为主上走了这两个方向。”



“那么……”



霜元点点头。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只能走那条修行路。不过,等我们投靠高卓后,在搜寻琳宇周围的同时,我们也查探了高卓周边地区,甚至是更远的地方。虽然近年来我们才确定主上应该是来这边了,但在那之前,为了寻找王师的部下,也从未怠于搜索。”



他们搜寻的结果——莫非是。李斋说不出话来。那条修行路明明是最后剩下的唯一一线希望。



“抱歉,李斋。主上也不在这里。我们认为主上穿过那条修行路来到这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未必是绝对——”



面对越说越激动的李斋,霜元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们在高卓设了据点,可以说这一带是我们的根据地。我们在无意中熟悉了地形,虽说不能摆在明面上,但也有人脉。就这样我们一直搜索至今,可还是找不到任何足迹。既没听说有受伤武将的传闻,也没听说过有人带着伤者经过。”说着,霜元停顿了片刻。“不——只要有一个小传闻,我们就会执着地寻找那个微不足道的线索。到最后,我们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人。”



李斋回想起在这里遇见的人们。在这里的不仅仅是和霜元一起逃出生天的人,还有在霜元他们脚踏实地的搜索下被发现,并聚集到霜元身边来的人。霜元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线索,他们只是百折不挠、耐心细致地不断进行搜索。其证据就在这里。



“虽然我们发现了不少人,但主上不在其中。只能说主上没有走这条路。即使他走进去了,也没能出来。”



李斋瞠目结舌。霜元眼神悲伤地望向李斋。



“若你问我是否能断言,我只能回答说不存在所谓的绝对。但主上并没有走过修行路,这就是我们得出的结论。”



“那么说……骁宗大人是消失了……”



李斋终于开口说道。



“且慢!”去思高声说道,“诸位是否知道,文州一个老安的村子里,藏着一个受伤的高级武将呢?”



霜元眉头一皱。



“老安……?”



“那不是个多大的村子。您不知道吗?至少老安那里好像没人来搜索过呢。”



霜元等人一时显得狼狈不堪。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低声交头接耳。



“当然,老安的村民们非常小心翼翼地隐藏那名武将的消息。因此各位才没有留意到那里吧。”



霜元的表情变得严肃。



“也就是说,类似这种情况,我们也会有忽略的地方——?”



“应该不可能所有地方都没看漏吧?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霜元大人你们也是边隐藏身份边进行搜索的吧。琳宇的某个组织将一名女子藏匿起来,至今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人。”



霜元陷入了沉默。



“现在就断定主上不可能来这里,是否过于轻率。若搜寻时一无所获,与其认为人不在这里,难道不应该考虑是搜索力度不够的原因吗?至少应该是以这种态度来对待此事吧?”



去思说着环视了一下众人。



“小道很抱歉事到如今才来说这些话。但小道一直很担心这一点,也很清楚这话有多残酷。但小道十分清楚李斋大人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走到这一步,而霜元大人你们长年累月下的付出,更是远远不止于此吧。正因如此,各位想排查每一个不可能的地方,以此一点点积累结果的心情,小道完全能感同身受。可是,有心求之,反而欲求则不得。——这是小道作为修行者的心得。”



“心得……”霜元喃喃自语道。去思点了点头。



“师父对小道说过好几次,修行时切勿过于追求结果,否则会造成修行中的懈怠懒惰。”



“……原来如此……”霜元露出微微的苦笑。“确实是这样。若找不到人,那是因为我们搜索得还不够彻底。”



“慢着!”



李斋像是被痛苦击倒了似的低下头,抱住头叫了一声。



“李斋大人,小道很理解您的心情……”



“——不是的,稍等一下!”



李斋仿佛揪着额发似的把手紧贴额头,只竖起一根手指。



“骁宗大人应该是身负重伤了,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会尽早自行联系军队。若他在身负重伤之下靠一己之力逃脱的话,英章等人的搜索也不可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毕竟他跑不了太远,行动不便之下也无法彻底隐藏自己吧。”



李斋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在制止想插嘴的人。



“当时,为了突破琳宇周围布下的天罗地网,必须要有人贴身跟随才行。但人数多了,势必容易引起周围人的关注,同时行动上也会受到限制。若救助他的人是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说了,想要不留任何痕迹就逃出去是极为困难的。”



“可是,李斋……”



“慢着。——首先不可能往函养山北边逃,因为那边都是连路也没有的、极为险峻的山地。函养山周围也没有骁宗大人的踪迹,这是白帜在多年来的搜寻中所确认的。若他从函养山往南逃,就必定会落入英章等人的包围圈。而且白帜也没有发现有人穿过包围圈时留下的足迹。西边也没有,葆叶夫人他们找了好几年,同样是一无所获。然后也不是东边,霜元你们派出的士兵在一直寻找,不可能连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说着,李斋抬起了头。



“如果是这样,那结论只有一个。——骁宗大人就在函养山,没有挪动地方。”



所有人都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可是,李斋大人……”去思话刚说一半,静之就愕然惊呼一声。



“……塌方!”



李斋双眼发亮地点了点头。



“朽栈和附近的人也多次提到,函养山经常会发生塌方事故。”



这是由于盲目的开采所导致的。矿氏独占玉泉,为了不让他人窃取他们培育的玉石,因此培育地点及通道都是暗中挖掘的。因为都各挖各的,以致于矿道纵横交错、极为复杂,且完全不考虑任何安全因素。由于过去一直这么做,所以矿道里有很多易坍塌之处。



无人知晓的矿道、竖井,以及摧毁它们的塌方。众所周知,如篁荫般被称为至宝的美玉都沉睡在地底。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找到它,就能让一个村子的人过上衣食无忧的一生,但依然没有人能找到。其实说来一般人也根本无法沾手。



“而实际上,在骁宗大人失踪的那天,函养山发生了大规模塌方。我们一直认为由于塌方的缘故,阻止了袭击者给骁宗大人致命一击,因此他可以逃过一劫。但骁宗大人一开始就没能逃出函养山——难道不是因为塌方而被关在函养山里吗?”



说完,李斋径自用力点了点头。



“从一开始我们就钻了牛角尖。因为塌方的缘故,袭击者们无法亲手了结骁宗大人,他们以为骁宗大人已死,于是便认为就此撤回也无关大碍。可是,阿选清楚白雉还未断气,应该能得知骁宗大人并未身亡。尽管如此,函养山中并无阿选在进行大规模搜查的迹象。我最开始也有想过阿选是否暗中进行搜索,抓住并囚禁了骁宗大人。但若骁宗大人落到阿选手中,没道理不被杀掉。既然他并未身故,那我们便可认为,阿选没能抓住骁宗大人。”



“对……是的!”



静之微微探出身子,点了点头。



“可是,仔细想想,阿选没必要非杀死骁宗大人不可。只要他无法再公开露面,无法亲自执政,即使不杀他也不会动摇阿选的权势。不,不如说那样反而更合乎阿选的心意。一旦骁宗大人身故,台辅就会选出下一任王。如此一来阿选的王朝也就终结了。”



“啊!”静之惊呼。李斋表示肯定地点点头。



“——他肯定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掉骁宗大人。只有当骁宗大人并未身亡,且又不在王宫,才会让戴国吃尽苦头。因为试图纠正这错误状况的天理是不变的。”



“阿选是不是看准了这点……?”



“估计是。因此,必须是函养山,也必须是文州。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袭击骁宗大人后,把他囚禁在函养山的最深处。”



李斋说着,“对——就算这样,阿选的地位也并非稳如磐石。最大的威胁是台辅,台辅可以通过王气察知骁宗大人在函养山。只要知道他身在何处,就可以把人救出来。因而他袭击了台辅,但这也不是为了弑杀台辅。”



霜元低声喃喃道。



“是为了砍去他的角。”



李斋颔首。



“所以那时候,原来如此!”静之扬声道,“李斋大人,卑职知道了!是那个木箱!”



“木箱?”



“在骁宗大人失踪前,有两个大木箱被运进函养山。那位不幸的女子曾提及过木箱里好像关着什么活物。她还说过,目击塌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听到了可怕的声音,听说是野兽垂死的声音。”



“是有这么回事。那是?”



“是狸力。——这是种妖魔。”



静之是在随同骁宗前往升山的途中认识那种妖魔的。据说它的咆哮声可碎岩石,临死时发出的声音会引发山崩,足以改变山形地貌。若阿选用某种方法抓住了狸力,并能利用它为其所用的话。李斋死死盯着静之的脸。



“……他们袭击骁宗大人,让他身负重伤后,把他带到函养山深处,然后利用狸力垂死时发出的声音,引发塌方将通往该处的矿道堵住……”



骁宗是王。不管他受了多重的伤,都不会轻易殒命。若把他关押在函养山最深处,再封住泰麒的能力,那么阿选就可无惧上天裁决,独揽大权。尽管真正的王还在位,但王座却落入阿选手中,并将维持如此态势——。



4



——原本,为了留骁宗一条命,阿选是打算定期给他送食的。



阿选一边陷入深思,一边站在露台上,向着广阔云海的北边眺望而去。月黑天高之夜,骁宗现在应该还在这风平浪静的云海彼岸。



——他现状如何,又在想着什么呢?



因为白雉未死,所以阿选可以确定骁宗还活着,但除此以外他就一无所知了。阿选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弑杀骁宗。只要杀了骁宗,天命就会改变。天命改变后就会立新王。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还是选择不杀骁宗,然后把他囚禁起来,才能永远维持无王的状态。



他本来的计划是偷袭骁宗,引发塌方后将他关在深山的地底下。这计划是成功的,凭借竖井的深坑及塌方,函养山成为活埋骁宗的坟墓。但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塌方的规模比想象中要大。



——不,不仅如此。



阿选最开始听到报告时后悔莫及。骁宗比预想中的还要难对付,以致于偷袭者让他受了重伤。而同伴被杀,自身也负伤的偷袭者们一怒之下将骁宗丢进手边的竖井里,在那里接连发生的大规模塌方则将骁宗彻底埋葬起来。



被选为偷袭者首领的是乌衡。这是只名声极差的饿狼。阿选虽然也甚是嫌恶乌衡的人品,但最好还是在物尽其用后再舍弃他。不过,乌衡此人素来自高自大,毫无忠诚可言,不能指望他会做出身为部下应有的举动。



原本,阿选的打算是击伤骁宗,造成的伤势只会让他暂时动弹不得,然后将其扔进竖井对面的玉泉遗迹里,再引发塌方将通往那里的矿道给堵住。这处玉泉遗迹有一通风口,可以让人从地面将水及食物投放进去。如此一来,在秘密豢养期间,自己的地位可谓稳如磐石,之后再开辟一条通往塌方处的隧道,将骁宗作为囚犯重新看管起来即可。尽管他是这么做足了谋算,但事与愿违。



——可能已经死了吧。



乌衡回来后如此说道。“没法手下留情啊。”乌衡说着,脸上浮现出冷笑。据他所说,他们给骁宗造成的伤势比预期更为严重。不仅如此,同伴们因骁宗的抵抗而大为恼火,把他扔进了手边的竖井里。



——废物。



阿选内心唾弃,嘴上还是没说出来。这人甚至看不清自己和骁宗之间能力上的差距。以乌衡的能耐,本就不足以与骁宗对峙。比之阿选部下的平均水准,也只是中等偏下。体格上并不占优,也无值得赞许的本领。即便如此,乌衡的水平能处在中等偏下的位置,是因为他既残酷又卑劣,做事没有分寸,且不择手段。乌衡所统帅的赭甲军全员——尽管人数很少——都是些与他不相上下的家伙。阿选看中这些人的本性,将他们选拔为偷袭者,为了弥补其能力的不足而让宾满附身在他们身上。借助妖魔之力,不劳而获的赭甲军理所当然地自满了起来。恐怕他们当初是想要将骁宗活活折磨而死。因为下的命令是不准杀死骁宗,所以他们在最后一刻收手,但结果会不会死就和他们没关系了——那肯定是乌衡等人的真心话。就凭他及赭甲军的人,本是可以把骁宗折磨死的。但实际上有接近一半的人因为骁宗的抵抗而受伤或死亡。阿选自然可以预想到如此结果,可乌衡却没有预料到。自尊心受损的乌衡等人,一怒之下将骁宗丢进手边的深坑里。不管是“不准杀他”还是“把他扔进玉泉遗迹”的命令,毫无疑问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若是阿选的部下,必定能领会阿选此计的意图,即使发生意外事态,也不会做出违背阿选意图的举动。乌衡等人终究不过是披着军人皮的匪贼。他们既无法掂量自己的行为,对于既成事实只会笑着推脱后,再按计划引起塌方。



“虽然是一帮蠢货,但我也没资格说他们……”



阿选自嘲道。他也很清楚,这事一开始就该交由部下们去办。然而,阿选并无自信能说服部下。弑君是大罪。部下绝对会反抗,反而会设法说服他放弃这个念头。他既不想被说服,相反,也不打算说服部下。虽说若他不顾一切下达命令的话,也容不得部下说不,但他不想沦落为如此残酷的主人。因而,他用了乌衡来做最后的收尾,但可能这个选择才是错误的开始。乌衡等人的任意行事导向混沌不堪的道路,而妖魔之力则将结果推往不合常理的地方。



狸力是一种外形似猪的巨大妖魔,其体型足有一头大象之大。它全身被柔软且厚实的皮肤所覆盖,上面长满了青苔,是一种丑陋肮脏的妖魔。它平时像狗一样吠叫,但紧急时会发出类似惨叫的尖锐叫声。而这会削弱岩石的硬度,只要用岩石般粗的脚一踹,就能踢碎岩石。不过,这还不足以引发如此大规模的塌方。狸力临死前的惨叫声才是最具破坏力的,仅凭尖叫声的威力就足以引发山崩。



他们把关在笼子里的狸力搬运到矿道中,在笼子下方挖了一条沟,在里边放置点了火的木炭。笼子被放在通风的竖井附近,在笼子正下方的木炭燃烧时的火延烧开来前,还有一定的缓冲时间,足以让人逃离矿道。被运进来的狸力有两头,狸力不是喜欢攻击人的妖魔,如果周围有同伴的话反而会更温顺。但是,一旦同伴中有一头开始狂乱起来,就会传染周围其它狸力。这是一种拥有庞大的身躯及非同寻常的力量,危险性极高的妖魔。



狸力是从黄海被暗中运送过来的。因为有琅灿从旁指导,才能将它们关在笼子里一直养着。在黄海中有一种被称为视肉的妖魔,不知道算动物还是算植物,但这种生物可以用来喂养妖魔。原本来说,人是无法饲养妖魔的。琅灿说,这是因为双方生活在不同的法则之下。但是,只要有视肉,就可以无视这个法则。据说将视肉投入笼子中,在那块视肉没有被吃光之前,妖魔就可以一直活在人的法则范畴内。他按照琅灿的建议,本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而。



如今想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事先看清并完全掌握妖魔的动向。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只要准备充分就可以掌控妖魔。要说“充分准备”,那自是应该在函养山试一下狸力的威力。如此一来就能得知狸力临死惨叫的破坏力比预料中的更强,而函养山山体也比预想中更易崩坏。但是,他不可能那么做。没有经过验证的“充分准备”毫无意义。狸力在函养山造成大规模的破坏,而骁宗则生死不明,消失在厚厚砂土的另一边。



对阿选而言,骁宗已经是他无法触及的对象。骁宗的生死完全脱离了阿选的掌控。这一切都是阿选的失策造成的。不能让骁宗死去,但是,要把骁宗的生死掌控在自己手中,就必须挖开砂土。可大乱刚发生不久,他无法派人去办这事。因为这等于是将骁宗的所在之处告知骁宗的部下,并公开宣布偷袭的幕后操纵者就是自己。



他原以为,骁宗因自己的失策而丧命。他不可能在那种地底下存活下去。然后,一旦骁宗死去,自己也会灭亡。结果变成了两人对刺而死,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直面对决。



“可是,他还活着……”



白雉至今未死。也就是说,骁宗还在那个墓穴的某处活着。



——但他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是入了神籍的王,这么多年来不吃不喝,也不可能还活着。当初被埋在山里时,骁宗是身受重伤的。之后他被扔进极深的竖井时,应该会伤上加伤。何况他也不一定没有被卷入塌方。这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该是何等奇迹。



他不知道骁宗现在处于什么状态。说不定他的生命已经快走到了尽头。即便如此,阿选既无法得知他的现状,也无法阻止这一点。骁宗生命结束之时,自己也就完了。原本陷入僵局的天理会为了让阿选赎罪而开始运转。可能是在一年后,也可能就在今天。



——也许就是今天,这种紧张感让他在煎熬中度过了六年有余。



“说不定,这才是你对我的复仇啊……”



阿选自言自语道。



在他目光的尽头,远远可见云海的北边,瑶山山顶如同岛屿般露出海面。——在瑶山山脚下, 丛山峻岭的西南方向,溪流沿岸的一片平坦地带上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村庄周围群山环绕,越过溪流,仰望山崖,即可见西崔的城墙。那里目前被土匪所占领,百姓已无法进入。在这个极度寒冷的时节,附近的村庄已经不见人影。而在这被大雪冰封的阴暗村庄中,只有一户人家的屋子里亮着烛光。



一个女孩被父亲牵着手走出了家门。女孩空着的另一只手,则牢牢抱着一个篮子。唯一的亮光来自于父亲手中的一盏烛台。厚重的云层布满冬天的天空,遮蔽了天上的星星,也没有月光能从云层中渗透下来。这是一个漆黑的新月之夜。



“好像要下雪了……”



女孩小声说道。父亲用温和的眼神回头看着她。



“我们来得及在下雪前赶回来的。”



虽然女孩点了点头,但一想到果然还是得去,情绪就十分低落。在这么个寒冷的深夜,没有月光,还得踏着积雪出门是极为辛苦的。何况在这个篮子里边,放着一家人仅有的一点粮食。他们将凑出来的杂粮用竹叶包起来,蒸了三块饼。



“……你饿了吗?”



仿佛察觉出了她的心思,父亲声音悲切地问道。



“……没有。”



少女摇了摇头,但为了做这个饼,一家人今晚都没有吃饭。



“明天就能弄到麦子了,今晚再忍耐一下。”



那不如大家今晚把这饼吃掉,明天再去潭边放篮子不就好了吗?少女想归想,还是没有说出口。上一个新月之夜,父亲没有去送篮子。他准备了篮子,本想往里面装果子,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用颤抖的手将果子分给女孩和她的兄长,然后失声痛哭。——女孩觉得,父亲大概是想起了饿死的姐姐,所以应该不会再去送篮子了。可过了一个月,父亲又准备了篮子。他犹豫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将饼放入篮子里盖了起来。



女孩既感到遗憾,也觉得很难受,但同时又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感到父亲终于稍微精神了点。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会想,若能明天再送篮子就好了。今天好好吃饭,明天再送不就行了吗?



虽然女孩没说出口,但不用说出口父亲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爹把日子定在每个新月之夜。一旦打破惯例,就感觉失约了,爹会觉得很害怕。”



“害怕吗……?”



父亲一边踩在冻得硬邦邦的雪上,为女孩踩出一条路来,一边点了点头。



“爹也知道,你们都没能吃饱饭。你姐姐死了,大家都很难过。她那份口粮是省了点下来,但你们都还在长身体,就这点还是远远不够吃的吧。爹一直觉得亏欠你们。自从你们的姐姐死后,爹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们。所以只要失约一次,爹就会觉得自己输给了这种内疚的心情。”



“不能认输吗?”



听到女孩这么问,父亲闭口不言,只是默默继续前行。在这寂静夜晚的寒气中,他的呼吸间吐着淡淡的白雾。父亲是不是生气了?就在女孩惴惴不安之际,父亲终于开口了。



“……说不定输了也好。害得女儿死去,我还真是个傻瓜。放弃再干这种蠢事,还是让你们吃饱比较好吧。可是,爹不想认输啊……”



“为什么?”



就在女孩发问的时候,父女两人好不容易到达了深潭边上。潭水表面结了冰,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只有在顺流而下的地方,才露出漆黑的水面。父亲小心注意着脚下,来到临河的岩石地上跪了下来。他从女孩手中接过篮子,掀开盖子检查里面的东西。篮子里几乎是空的,只放有一张剪成上衣形状的纸,几块好炭,以及三块裹在竹叶里的饼。



“不管是你姐姐的死,还是你们饿着肚子,都是因为王座上坐着错误的人。那是个连上天都不能原谅的坏人,就是他把国家搞得一团糟。爹不想原谅那个人!”



“吃了这些饼,就会原谅他吗?”



“爹会这么觉得。……如果大家分了这些饼,今晚就不会挨饿了吧。”



“死掉的人很重要?”



“与其说重要,还是稍有点不一样吧。……嗯,爹也很清楚,死去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所以也帮不了我们。就像这个——”父亲轻轻晃了晃篮子。笼子里东西太少,一摇晃就会发出沙沙的声音。



“也只会浪费掉吧。不如把食物拿来大家一起分享,用木炭烧水取暖。可是,那位大人是我们的恩人。爹原本可能根本不会出生,你们也不会诞生到这个世上。你们是爹最疼爱的孩子,爹也知道你们饿得难受,可多亏了那位大人,爹才能和最心爱的你们在一起。”



见少女露出不解的神色,父亲说道,“很久以前——你的曾祖父其实差点就要死了。他本来会被当作叛国的罪人问斩。可那位大人救了他一命。”



“曾祖父是坏人吗?”女孩惊讶地问道。



“他不是坏人,但当时他就要被当成坏人杀掉了。可那位大人说他不是坏人。他说,坏的是国家,反抗这种国家的人并非恶人,所以不能让他死……爹一直想,如果现在也这样该有多好。”



女孩点点头。



“那位大人救了曾祖父,托他的福,爹才能像现在这样和你们一起生活。我们的恩人被恶人杀死了,忘记那位大人,就是忘记坏人的恶行,就等于承认这个错误的世道。”



父亲说着,低声喃喃道。



“无论世道如何,辙围的百姓绝不会忘恩负义!”



他低声说着,脸上带着苦笑回头看向女孩。



“是爹太任性了,让你们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



女孩不由得点了点头。虽然她听不太懂父亲的话,但好像有点理解父亲的心情。然后她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伸入了怀中。她怀里揣着姐姐给她做的三个沙包。沙包里塞满了草籽,上面系着小铃铛,抛起来的时候就会叮铃作响。这是女孩唯一拥有的玩具,但她把它放进了篮子放里。



“你这是……”



“他会不会玩这个游戏呢?”



女孩歪着脑袋问道,父亲欣慰笑道。



“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那位大人必定会感激地说,‘这是多么可爱的女孩子,能让出自己心爱的玩具’。”



女孩点了点头。父亲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随后一边确认脚下,一边将篮子放入水中,让它浮在水面上。



父亲拉着她的手离去后,在幽暗的深潭上漂荡的篮子,被深深的洞穴所吞没。女孩不知道的是,这个洞穴始终吞噬着漂流而来的祭品。从溪涧的上游,经常有东西会漂流下来。漂流而来之物会从这个洞穴进入地下,大多会在流向函养山时,在黑暗中沉入水流的底部。不过,也有少数没有沉下去,而是继续向前漂流。



今晚,父女俩放下的篮子就一直漂浮着。父亲放在水上的那个篮子,随着水流潜入地下后,顺着几个落差流下,好不容易穿过河流淤塞之处,奇迹般地漂过几条分岔路,最终抵达山底最深处。在函养山极深处,从地下延伸出来的洞穴中,与水面相接的土地形成一片小小的岸边。篮子漂至此地,搁浅在浅滩的石头上。



尽管是在地下,但那里还是隐约有亮光,是一丛小篝火点燃后亮起的火光。篮子被火光照亮,在水流的冲刷下摇摇晃晃着。



篮子随着水流摇荡了一会儿,水流方向的改变,让它一下子转了个方向。它被冲离岸边碎石地,试图再次往地下的更幽暗处漂去。就在那时,一只手拿起了篮子。



他把正要漂走的篮子从水里捞了起来。



就像这样,有东西会漂流到岸边,他一直觉得此事颇为不可思议。



这个漆黑的洞穴位于巨大山峰极深的地底,为什么这些东西会漂流到这与世隔绝的墓穴的岸边呢?



而且这还不只是漂来一两次。中间只忘了一两次,篮子里放的都是些祭祀死者的祭品,是在祭奠谁吗?



他当场打开篮子上的盖子,在微弱的亮光下,他发现里面有几样东西,分别是浸湿后变形的纸艺品、一些木炭、用竹叶包着的饼以及三个用布做的小袋子。他拿起来一看,小袋子是小孩子玩的沙包。这么说,这是在祭奠某个女孩吗?——或者说,是某个健康的女孩为了祭奠谁而添上的祭品?说不定是后者,因为那个玩具显然被玩了很久,表面有不少破损的地方。



他——骁宗一边对抢夺他人祭品的自己苦笑着,一边将篮子轻轻地举到头顶上,行了一礼后,提着篮子走了出去。



多亏这些祭品,他才能活到今天。



那份祭品,正确地从寄送人手中送达到接收人手中。随着深深的思念漂流而来的简朴祭品,无疑正支撑着王的生命。——但无论是送出祭品的一方,还是收到祭品的一方,都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