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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照之狱(2 / 2)


如翕默然不语。



「百姓的生命只有六十年,即使只是短短三年或一年,也是短暂人生中宝贵的三年或一年,失去的时间无法弥补。当事人的痛苦和家人被人指指点点所承受的痛苦根本无法弥补,原本就不应该有任何误判。」



「然而,既然不是由上天,而是由人进行审判,就无法完全排除误判的可能性。谈理想很容易,但如果认为只要努力就能够做到就是超越了本分。」



「可是,」率由仍然试图反驳,「至少狩獭这起案子不可能误判。当事人已经认罪,而且有五起命案有人目击是狩獭动手杀人,也有好几个证人作证。如果因为担心误判而排除死刑,把不可能有误判情况发生的狩獭判处死刑应该没有问题吧?」



如翕为难地皱起眉头。



「目前不是在讨论狩獭的问题,而是死刑本身——」



「这是同一件事。既然你说因为有误判的可能,所以不能动用死刑,就代表在可以完全排除误判可能性的情况下,就可以动用死刑。天纲中既然存在死刑,就代表死刑不是是非的问题,而是个别刑案的问题。」



瑛庚听着他们的讨论,独自点着头。如翕再度处于劣势。死刑当然是是非问题,但误判绝对是「非」,两者当然不可能相提并论。



又有一次,率由以被害人家属的心情为由主张死刑。



「毫无理由地被豺虎夺走家人的人内心有多么痛苦。」



「我能了解这种痛苦,但即使判处狩獭死刑,也无法让死者复活,被夺走家人的痛苦也无法愈合。」



「当然,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即使是天帝的力量,也无法消除已经发生的事件,但正因为如此,他们需要救赎,哪怕是一点点的救赎。虽然无法消除他们失去家人的痛苦,却可以消除他们因为上天竟然允许狩獭这种人活在世上而感受到的痛苦,只要能够消除这种痛苦,就确实可以得到救赎——反过来说,明知道判处狩獭死刑,可以消除死者家属的痛苦却继续让他们承受痛苦,这算是仁道吗?」



「但是,」如翕继续表达自己的主张,「刑罚并不是为了代替家属复仇。」



「那到底是为何而存在?为了教化罢民吗?狩獭已经被判处三次徒刑,前两次是斗杀,第三次是贼杀。第三次在均州审判时,如果根据刑辟判处狩獭死刑,那二十三个人就不会死。」



既然狩獭没有改过向善,说刑罚是为了教化罢民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缺乏说服力。如翕虽然说,是教化的方法错误,目前需要的不是恢复死刑,而是寻找更有效的教化方法,但率由反问他,什么是更有效的教化方法,如何确认罪犯真心悔过时,他答不上来。释放狩獭造成了二十三名牺牲者,这个事实太沉重了。



又有一次,如翕提出终身监禁的主张。



「既然担心再犯的问题,只要让他终身不得释放就好。目前只要重罪累犯,在沮墨消失之前,等于实质判处了终身徒刑或监禁。不妨让所有相当于死刑的人都判终生监禁。」



「让狩獭这种罪大恶极的人一辈子吃牢饭吗?这些都是用百姓的税金在支付,像狩獭这种罪人增加,就会变成庞大的经费,要让百姓承受这种负担,就必须让百姓接受为什么要让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如翕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才有误判的可能性吧。既然无法杜绝误判的可能性,就应该保持可以随时修正的状态。虽然会因此增加民众的负担,但这也是百姓在保护自己。因为既然发生了误判,也可能随时发生在任何一个无辜的百姓身上。」



「所以呢?只要留着不杀,随时可以更正误判吗?那我想请教一下,在怎样的契机下修正误判呢?」



「那当然是——当事人的上诉……」



「那我再请教一下,如果狩獭声称遭到误判,司法就会接受,再度在刑狱审理?到时候你会和这次有不同的主张吗?」



「再度在刑狱审理时,负责的典刑当然也会换人。」



「只要换人,就会改变主张吗?在审判罪人时,典刑的刑察可以因负责的官吏不同而轻易改变吗?」



如翕无法回答——如翕当然是带着坚定的信念进行刑察工作,即使当事人声称是误判而上诉,他也不会轻易改变主张,况且,也不可以轻易改变。虽然说,再度审理时更换典刑听起来更公正,但更换典刑后,典刑的刑察也发生改变,就代表典刑的刑察缺乏客观性。当然不可以发生这种情况。



「为了有机会修正误判,所以就留着不杀听起来很公正,但如果没有平反的机会,根本没有意义。为了平反冤罪,就要倾听囚徒的申诉,然后在刑狱重新审理,会对司法造成庞大的负担。如果为了减轻司法的负担,设立重审的部门,平反误判的机会就必然会减少——不,根本不允许误判存在。如果假装判处终生监禁或徒刑,就有修正误判的机会,会使刑狱松懈。既然担心会发生误判,更应该有死刑这个选项,带着绝对不允许任何误判的决心投入审理工作。」



如翕只能沉默。



瑛庚甩了甩头。如翕再度处于劣势——他也感到很纳闷。



瑛庚生活在刘王停止死刑后的世界。对他来说,停止死刑是理所当然的事,刑罚当然也是为了教化罢民。虽然因为狩獭的出现,百姓提出要判以死刑,但他认为不用大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在于如何让百姓接受这个结论。



然而,在实际讨论过程中,反而觉得停止死刑处于劣势,开始对之前为什么没有对停止死刑产生质疑感到不可思议。至于是否干脆趁此机会接受恢复死刑,他也觉得不太对劲,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绝对要守住这件事。」



瑛庚左右为难,问率由:



「率由,你的真心想法是什么?」



瑛庚没有用职务名,而是用名字叫他。率由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垂下了双眼。



「……老实说,我也迟疑不决。如果论狩獭的案子,觉得只能判处死刑,但又觉得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率由说完,又苦笑着说。



「其实我暗自期待典刑能够很坚定地反驳我,绝对不可以这样。」



如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我努力寻找活路,但还是找不到。虽然无法以理驳倒司刺,但还是觉得不应该判死刑。」



「我原本担心恢复死刑会导致滥用死刑。」率由说:「但是,我在拥护死刑后,觉得好像不是这个原因。虽然之前是脱口说,既然担心滥用,司法就应该制止——我觉得事实也应该如此。如果其他官吏担心还情有可原,我很纳闷为什么我们司法官担心恢复死刑会导致滥用。」



「的确如此。」瑛庚点着头。



如翕吐了一口气。



「像这样越讨论,就越觉得杀人偿命好像不只是理论而已。被害人家属当然会这么想,但连完全是局外人的百姓也都这么认为。这是根本的正义——应该说是超越了理论的反射。」



「反射……吗?」



「对,」如翕点了点头,「寻求死刑当然不是理论,但否定死刑就真的沦为理论了,总觉得在牵强附会地搬弄理论,缺乏面对现实的真实感。如果硬要说的话,就只能说,死刑很野蛮。就像大部分五刑因为太野蛮而避讳,死刑也应该避讳,恐怕只能这么说而已。」



「原来如此……」



五刑是指黥、劓、刖、宫和大辟,这是用于杀人罪等重大刑事犯罪的五大刑罚,现在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继续沿用所有的五大刑罚。五刑太野蛮,违背仁道,必须避讳的认识逐渐成为趋势。在柳国的「五刑」也只是词汇而已,代表「相当于以前的五刑」意思。



率由点了点头。



「削鼻、砍足——如果这算野蛮,死刑当然最野蛮,至少不应该是法治国家应有的行为。」



言之有理。瑛庚在同意的同时,也感受到内心的疙瘩。



然而,狩獭毫不犹豫地把这种野蛮的暴力加诸在无辜的民众身上。



6



——一直在原地打转。



瑛庚带着无力感离开了司法府。随着审理的进行,夏季已经进入了尾声,带着秋意的夕阳映照。他先回到司刑府,和府吏把合议内容送回去后才回到官邸。一走进大门,发现清花坐在被夕阳染红的门厅等他,门厅的屋檐形成的阴影中,有两个陌生的男女站在清花背后。



「——等你很久了。」



「怎么了?」瑛庚问道,看着她身后的两个人。两个人看到瑛庚走近,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场伏身磕头。



「他们是骏良的父母。」



清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瑛庚大惊失色。



「你怎么——?」



「你应该听听他们说的话。」



说完,清花请他们抬起头。



「他是司刑,有什么话请说吧。」



「等一下。」



瑛庚用严厉的声音制止,看着清花。



「我不能听。」



瑛庚说完,慌忙打算穿越门厅,但清花抓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逃走?请你听听他们要说的话。」



「放开我,我做不到。」



「不听被害人的痛苦,你到底能审判什么?」



「不要太过分了!」



瑛庚忍不住怒斥道,清花皱着眉头。



「你认为听取平民百姓的意见根本没有价值,所以不愿意听被害人和百姓的意见,只用云端上的逻辑来审判罪行。」



「不是这样。」



瑛庚说完,看着那两个抬起头,惊慌地愣在那里的男女。憔悴的身影和充满绝望的眼神刺痛了瑛庚的心。



「司刺应该已经倾听了你们的意见,如果还有其他意见要表达,可以对司刺说,现在请两位离开。」



「只要司刺听了就足够了吗?你的意思是,那不是你管辖的范围。官吏都这样,除了自己的分内事,不愿多看一眼。」



清花越说越激动,瑛庚怒斥道:



「一旦我私下听了,审判的独立性就会遭到质疑。」



刑狱由典刑、司刺和司刑三个人进行,除了这三个人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影响决狱,为了防止国家和腐败的官吏干涉刑狱,绝对必须这么做。典刑在鞫讯时会向被害人调查,司刺也会基于职务询问被害人和家属的意见,司刑不可以单独和被害人见面,否则,瑛庚的判决就会失去公信力。



更何况这次刘王把决定权交到司法手上。瑛庚的决断就是国家的决断,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任何人产生质疑。更何况瑛庚做出的决狱攸关百姓对司法的信心,再加上有大司寇的存在,渊雅坚决反对死刑,如果瑛庚做出死刑判决,渊雅知道他曾经私下和骏良的父母见面,就会用这件事全盘否定瑛庚的决狱。到时候即使遭到全盘否定,瑛庚也无法提出异议。



「这是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赶快离开吧。」



瑛庚背对着他们说道,但清花打断了他。



「不,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你愿意听他们说话之前,他们不会离开,他们是我的客人,我会让他们住在家里。」



「笨蛋!」



瑛庚斥责道,清花立刻面无血色,但很快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瑛庚虽然知道自己说出了最糟糕的话,但他不能把这句话收回。



「你什么都搞不清楚。来人,赶快来人。」



有人回答他的叫声,但动静的声音很遥远。可能清花要求下人都离开了。瑛庚知道一时无法解决,甩开了妻子的手。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女人痛切的声音。



「请杀了那个豺虎。如果做不到,就请你杀了我。」



瑛庚猛然回头看着那个女人。



「当那孩子走出家门时,我叫住了他,问他有没有带钱,那些钱够吗?结果被那个豺虎听到了。」



——三个十二钱,我带了。



「那个孩子想尽情地吃桃子。平时我不会让他浪费钱,骏良说,也想买给妹妹吃。虽然他妹妹还不会说话,但以前给妹妹吃一小片时,妹妹很高兴,骏良说,妹妹一定很喜欢。他说因为他们是兄妹,所以妹妹一定像他一样,也喜欢吃桃子,所以他想让妹妹自己吃一个桃子。」



女人的眼中充满深沉的情绪,但是并没有泪水。



「所以,他帮忙做了很多事,只要帮忙做一件事,我就给他一钱硬币。一天又一天,他都缠着我问,有没有什么事要帮忙,这也想帮忙,那也想帮忙。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太惹人怜爱了……那一天,我特别给了他两钱,对他说,一直帮忙做事很了不起,存了这么多钱很了不起。因为我知道这么一来,他就有十二钱了,所以才会给他两钱。」



瑛庚移开视线。他了解女人想要说什么,但他明知道会被别人说自己残忍,还是迈开了步伐,男人的声音对着他的背影说:



「我儿子死了,为什么那个人可以继续活着?」



男人的声音破了音,是因为声音已经喊哑了,还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了?



「我就在附近,却无法去救我儿子。他一定曾经向我们求救,但我没有听到他的叫声。不知道他当时有多么痛苦,不知道我儿子当时想什么,又是怎样的感觉。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为什么他会死?我完全搞不懂,正因为搞不懂,所以无法停止思考。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儿子再也无法回来,但那个男人还活着。」



瑛庚很想捂住耳朵,但他做不到。



「我儿子很痛苦,我们也很痛苦,但为什么那个男人没有痛苦?我们的痛苦没有任何意义吗?对你来说,我们百姓无论多么痛苦,都不屑一顾吗?」



瑛庚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回头。



那对夫妻被赶来的下人带回芝草了,清花虽然不同意,但瑛庚命令下人,一定要让他们离开,同时严格命令,不得让命案相关人员进入官邸,并关上大门,找来府吏守护,避免相同的事再度发生。处理完这些事,他去后院的房间找清花,想要好好劝慰她,但清花不愿意打开门。



「不必了,我已经充分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也知道你怎么看我。」



清花在门内冷冷地说道,之后不再回应任何话。瑛庚只能站在走廊上。



清花或许也会像惠施一样离开——他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清花想走,他也无可奈何。但是,清花打算如何生活?瑛庚可以给她生活费,或是为她安排工作,她回到下界后,可以再度领到农田,但清花在王宫生活了二十年,下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二十年期间,清花的父母离开了人世,兄弟也都已经老了,她的朋友也老了二十岁,她能够适应吗?



想到这里,瑛庚忍不住苦笑起来。



清花离开下界的时间并没有长到她的兄弟朋友都离开人世,虽然最近疏于联络,但在几年前,他们还频繁联络,也曾经去造访他们。这段时间的隔阂并非无法填补——和之前惠施的情况并不相同。



惠施离开时,已经远离下界将近六十年,除了父母以外,她的兄弟也都已经死了,就连他们的孩子都已经不在人世。惠施变成平民百姓后,回到完全没有朋友的市井,不知道在那里感受到什么,又想了什么?



瑛庚可以想像惠施无依无靠的生活。事实上,在惠施离开之后,瑛庚也一度辞职,放弃仙籍回到下界。他有存款,有国家的保障,所以生活无虞,但至今仍然无法忘记当时那种找不到自己容身之处的感觉。举目无亲,以前认识的朋友,包括他们的儿女,全都已经离开了人世。虽然朋友儿女的儿女或是亲戚应该还在人世,但瑛庚并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包括他的故乡在内,他以前住的地方都完全变了样,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他因为对丑闻负责而放弃仙籍,所以也无法去见担任州官的次子,更不可能去投靠知心的朋友。他克制自己想要去找他们、和他们说话的想法,只能整天躲在家里。瑛庚在这个世界完全孤立。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过程很讽刺。在瑛庚整天闭关期间,他遇见了清花,进而再婚。让瑛庚不得不闭关的原因,正是前妻惠施犯了罪。



惠施离开瑛庚身边,回到下界之后,瑛庚不知道她过着怎样的生活。瑛庚曾经提出要援助她的要求,但惠施加以拒绝,消失在市井之中。五年后,再度听到惠施的消息时,得知惠施打着高官瑛庚的名号招摇撞骗,骗取了大量钱财而遭到逮捕。在鞫讯后立刻知道和瑛庚无关,但瑛庚无法继续担任官吏,于是只能引咎辞职,回到下界。



——她到底在想什么?



瑛庚觉得惠施是善良的女人,完全无法想像她会犯罪。他心痛地觉得,一定是因为太穷困,所以一时鬼迷心窍。惠施在遭到逮捕后,曾经多次写道歉信给他,瑛庚得知她深刻反省,所以向司刺提出赦免他受害的部分,也以前夫的身分补偿被害人。惠施写了一封充满文情并茂的信感激他,但服完半年徒刑后就不知去向。一年后,惠施在均州又用相同手法犯罪遭到逮捕,瑛庚才再度得知她的消息。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嘴里仍然有一种苦涩的感觉。虽然惠施再度写了道歉信,提出要求赦免,但她一犯再犯,骗财的规模越来越小,瑛庚终于不得不接受有些人无法悔改这个事实。在第四次接到惠施的道歉信时,瑛庚终于忍无可忍,不予理睬。当时,他已经迎娶清花,在下界生活三年后,再度回到了国府。



回到国府后不久,瑛庚用了各种方法调查了惠施的案子,发现惠施的行动超乎他的理解。惠施在郡典刑鞫讯时振振有词地回答,她的行为是在向把她当笨蛋的瑛庚报仇。她犯案的直接动机是金钱,瑛庚猜想她在下界陷入穷困,但她似乎借由犯罪行为向瑛庚报仇。惠施为了证明自己并不笨,欺骗了富商和地方官,第一次被判徒刑时,表现出深感悔意的样子,官吏也相信了她,因此释放了她。在第二次遭到逮捕鞫讯时发现,惠施根本毫无悔意——虽然难以理解,但她犯了法,躲过刑责是对瑛庚彻头彻尾的报复。



鞫讯惠施的典刑说,惠施有着异常的报复心,也对前夫充满敌意,但瑛庚无法理解惠施为什么如此痛恨自己。惠施持续犯相同的罪,在瑛庚不再理会她之后,似乎仍然过着相同的生活。她的手法相同,但久而久之,不再有人受骗上当,也就失去了她的消息。瑛庚不知道她目前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即使清花回到下界,应该也不会和惠施走上相同的路,但瑛庚无法忘记这段往事。



门内没有动静,瑛庚只能叹着气,走进了正堂。李理蹲在通往正堂的阶梯上,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李理——」



「……爸爸,你会把妈妈赶出去吗?」



女儿抱着膝盖,抬头看着瑛庚问道。瑛庚蹲在她旁边,摇了摇头。



「我不会这么做。」



「但是妈妈说,爸爸会把妈妈和我赶出去。」



李理怎么办?瑛庚想道。他无法阻止清花离开,到时候李理该怎么办?清花可能会带着李理去市井,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想到了骏良。



下界已经开始荒废,不可以让幼小的女儿去有如同狩獭般豺虎肆虐的世界。



「我不会赶你们走,希望一直陪在你们身旁。李理,你想离开吗?」



李理摇了摇头。



「李理,你可不可以保证,绝对不离开这里?」



——绝对不能落入像狩獭一样的豺虎手中。



李理一脸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瑛庚看着她的脸想道。



如果女儿发生意外……



如翕说,杀人偿命不是理论,而是一种反射。瑛庚很认同这种看法。无情地杀害这么幼小、脆弱生命的行为当然不可以原谅,绝对不可原谅,既然犯下了这种罪,就必须做好自己也赔上性命的心理准备。



如果狩獭杀了李理,瑛庚绝对无法原谅狩獭。如果司法原谅了狩獭,瑛庚会亲自拿剑杀了他,即使自己因此被问罪也在所不惜。



——只能判处死刑。



想到这里,他感到不寒而栗,觉得自己踏出了不该踏出的一步。



这种迟疑到底是怎么回事?瑛庚在思考的同时,抚摸着李理的脸颊。



「你可不可以去安慰妈妈?」



李理点了点头,猛然起身后跑向后院。娇小的背影渐渐远去,变得更加娇小。



瑛庚望着女儿幼小的背影。



7



入夜之后,蒲月冲进书房。



「——听说发生了大事——」



他气喘吁吁地问。瑛庚点了点头。



「对不起,真希望我在家,能够及时制止。」



「你不必道歉……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下人告诉我的——原本只听说司刑家里出了事,但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瑛庚苦笑着说:



「因为是在门厅发生的,还是有下人到处宣扬?没关系,反正本来就很难管住别人的嘴巴。」



瑛庚说完,看向窗外。凉爽的夜风从黑暗的庭院吹了进来。秋天已经来了。



「万一传入司法和小司寇的耳里怎么办?」



「我恐怕无法再继续审理这起案子。」



瑛庚在回答时,觉得即使这样也无妨。瑛庚觉得自己难以应付这起案子,但也许除了必须交出这个刑案,甚至可能会丧失司刑一职,瑛庚觉得这样也不坏。



瑛庚想到这里,看着蒲月说:



「……可能也会连累你。」



蒲月跪在瑛庚身旁,双手握住瑛庚的手。



「请您不要为这种事担心。」



「但是——」



蒲月刚才为国官不久,可能会因此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



「……希望你不要责怪清花。」



虽然不知道清花在想什么,但瑛庚心里很清楚,她做这一切并不是基于邪恶的想法。事后从周围人口中得知,清花最近偷偷去芝草,除了骏良的父母以外,还去拜访了其他死者家属。可能是听了他们的话心生同情,虽然她的行为太鲁莽,但无法否定她的这份心。



听到瑛庚这么说,蒲月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充分说明,也许应该更清楚地向她说明自己的职责,告诉她现在的想法和犹豫。」



虽然这么说,但瑛庚不认为自己做了充分的说明。因为清花可能难以理解,他也不奢望清花能够理解——那并不是拒绝,而是相反,他希望清花可以单纯地感到义愤,可以坦率地生气。



然而,瑛庚这种自私的想法惹恼了清花,可能也因为相同的原因激怒了惠施。既然两个女人都说相同的话,问题应该在瑛庚身上—瑛庚暗自这么想道,蒲月静静地对他说:



「祖父,我觉得并不是您的错。」



「……是吗?」



「是的,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姐姐的错,都是狩獭的错。」



瑛庚难过地失笑了……没想到在这里提到狩獭。



「但是,」蒲月摇了摇头,「姐姐很不安,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去见良骏的父母,但我似乎能够了解她的目的。是为了让狩獭判处死刑——就可以消除内心的不安。」



「我曾经说过,死刑无法遏止犯罪……」



瑛庚说,蒲月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这个意思。芝草的治安很差,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波及到王宫内部。原本就已经感到很不安了,狩獭的存在让人面对着这个世界上有无可救药的罪人这个事实,既难以理解,也无法产生共鸣,有人毫不犹豫地践踏正义。这件事让姐姐——让像姐姐一样的百姓极度不安。」



说完,蒲月无力地笑了起来。



「只要排除狩獭,就可以消除不安,姐姐和广大民众就可以继续相信世道,他们借由这种方式整顿自己肉眼看到的世界。」



「是喔——清花说的吗?」



「不,是我这么认为。我内心中平民百姓的部分这么认为。」



是吗?瑛庚在心中嘀咕。



「借由排除狩獭,整顿世界……」



他突然想起渊雅的话。



「豺虎这两个字,把难以理解的罪犯贬低为不是人,是排斥他们……」



蒲月讶异地偏着头。



「这是大司寇说的话。当时我也觉得有道理,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是这样。我们比我们自己想像的更加胆小,如果不排除无法理解的事物,就无法感到安心……」



不理会惠施的道歉信时,自己内心应该也是相同的状态。无法继续和这种人相处——这种想法是想要和难以理解的人、事物断绝关系,把他们赶到一个眼不见为净的地方。



回想起来,瑛庚为了惠施求情,希望赦免她,也为了她赎罪,但并没有去和惠施见面,可能是想要把惠施赶到眼不见为净的世界。虽然他认为自己也有责任,也基于义气帮助了她,但当初也许应该和惠施见面,即使难以理解,也要试图沟通。如果这么做,惠施可能就不会再犯下同样的罪。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



蒲月说完,拍了拍瑛庚的手安慰他。



「但是,我也同时是国官,所以知道必须抛开这些私情。虽然我不是秋官,但知道祖父身上背负了什么。」



瑛庚点了点头。



「姐姐的事就交给我和李理处理,请您坚持司刑的职责。」



瑛庚默默无语的回握着蒲月的手。



瑛庚听到了骏良的父母说的话。虽然他并不认为会妨碍到自己的职责,但他认为不得隐瞒,所以翌日就向知音报告了这件事。知音要他听候裁示,在此期间继续进行审理工作。三天后,知音召见瑛庚,脸上的表情比之前听到瑛庚报告这件事时更加凝重。



「主上表示理解,所以并没有问题。」



瑛庚看着知音。



「我和小司寇讨论后,决定向主上报告,并请求主上裁示该如何处理,主上说无妨。」



知音的声音无精打采,瑛庚也感到沮丧。虽然很庆幸没有被主上怪罪,但也不由得感到失望。到头来还是得由自己做出判决,但更失望的是,主上果然已经放弃此案。



「……主上似乎对狩獭的案子毫无兴趣。」



「好像是。」知音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



「大司寇怎么说?」



「目前还没有任何表示,照理说,他不可能不知道。」



「考虑到大司寇的事,是不是把我换掉比较妥当?」



「既然主上已下旨,就无此必要。」



知音说完,看着瑛庚。



「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我希望由你做出审判。你和如翕、率由无论做出任何结论,我都会接受——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挑选了你们。」



瑛庚受宠若惊,深深地鞠了一躬,然而,回程的路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看到一脸担心的如翕和率由,心情更加黯淡了。



「……主上果然对这起案子不屑一顾。」



当他开口时,并不是提及主上对自己的处置,而是这件事。



国家正走向荒废——的的确确。



想到这里,思考就会回到原点。在国家逐渐走向荒废的这个时期,真的可以恢复死刑吗?当日后国家更加沉沦时,瑛庚和其他司法真的能够阻止滥用死刑吗?



听到瑛庚这么说,如翕和率由也陷入了沉思——直到这个时候,三个人仍然举棋不定。在这种情况下,无法决定自己的意见。考虑到狩獭的行为和家属的心情,觉得非判死刑不可,但惧怕死刑的怯懦又忍不住抬头。



瑛庚渐渐觉得这不光是理论而已。杀人就要判死刑不是理论,同样地,对死刑的犹豫也不是理论。



李理的声音在他内心响起。



——爸爸,你会杀人吗?



也许李理问的这句话道出了本质。瑛庚理所当然地认为死刑和杀人当然是两回事,但发自内心地相信吗?他觉得自己随时意识到这件事,无论怎么掩饰,死刑就是杀人,是假他人的手,结束他人的生命。



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杀人就要偿命,也忌讳杀人,这不也是人之常情吗?大部分百姓希望狩獭被判处死刑,如果司法不判处狩獭死刑,希望交给他们处理,但如果那些百姓和狩獭对峙,到底有多少人真的能够杀了狩獭?应该只有死者家属会主动挥剑上前杀了他。如果李理遭到杀害,瑛庚也会毫不犹豫。只有为了复仇,才会超越杀人的忌讳——反过来说,如果不是为了复仇,就无法超越。



也许担心死刑遭到滥用,认为死刑很野蛮,都是本能的怯懦——都是忌讳杀人的反射。



听了瑛庚的意见,率由叹了一口气。



「也许吧—说起来这真的是私情,但每次主张死刑,我都会想到我的朋友。他是我在担任地方官时的同僚,目前担任掌戮。」



瑛庚猛然看着率由。掌戮在司隶的指挥下,对刑徒实际执行刑罚,如果狩獭被判处死刑,就会由掌戮负责执行,由掌戮负责安排。



「既然杀了人,就应该偿命——看到狩獭的案子,会不由得这么想,但总是忍不住想,我的朋友也这么认为吗?当然,代表国家执行刑罚和因为个人自私的因素杀人无法相提并论,但既然要判死刑,就代表有人下手夺走狩獭的生命。」



「但是,」如翕语带安慰地插嘴说:「实际执行死刑时,应该会向夏官借兵。虽然可能不应该这么说,但士兵很习惯杀人。」



「是吗?取缔罪犯、镇压叛乱时,士兵不杀对方,就会被对方杀死,在战场上的杀人,和亲手结束被五花大绑,毫无抵抗地被带上刑场的罪犯生命,是相同的吗?」



「但是……刑吏处死罪犯并非杀人,是正义杀的,而不是刑吏,是天帝借刑吏之手执行——只要用这种方式说服,再以重金酬谢,刑吏应该能够接受。」



「……真的能够接受吗?」



如翕低下头,然后静静地摇了摇头。瑛庚觉得如果是自己,恐怕也无法接受。



如翕自嘲地笑了笑。



「有时候真想干脆交给家属……他们应该很乐意代替刑吏执行。」



率由也发出干笑声。



「是啊——但这么一来,就变成了复仇,司法的目的是防止为了复仇而动用私刑,阻止复仇的连锁。」



说完,率由无力地仰望着天空。



「正因为如此,刑吏才挺身而出……」



「我想问你们两位,」瑛庚轮流看着他们,「百姓不是希望判处死刑吗?下官也肯定死刑,但越是高官,越是对死刑感到迟疑,你们认为这是为什么?」



「因为……」



如翕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



「我们实际参与刑狱的人员对此抱着迟疑的态度是理所当然,但就连绝对不会参与的高官也都提出要谨慎处理,仔细想一想,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



率由点了点头。



「嗯……的确是。」



「会不会是因为认为自己代表了国家?我认为自己代表了国家的一部分,不光是司法,我觉得自己的意志以某种方式反映在国家的政策上,我相信所有参与国政的官吏都觉得自己是国家的一部分。自己的意志就是国家的意志,国家的行为就是自己的行为。正因为如此,国家杀人,也等于自己在杀人。」



——爸爸,你会杀人吗?



死刑是杀人行为,有人奉国家之命,结束狩獭的生命。建议国家这么做的,是瑛庚和其他司法官,也是任何瑛庚和其他当司法官的国官——换句话说,他们都是杀人凶手。



「杀人者偿命,这应该不是理论。同时,不可以杀人,不想要杀人应该也不是纸上谈兵的理论。国家判处罪犯死刑就等于自己杀人,因此,无论如何都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当然,这只是私情。」



瑛庚内心有一种忌讳杀人的本能性怯懦,百姓内心也有这种怯懦。然而,对百姓来说,国家是上天的一部分,是上天所选的王,和王所选的官吏生活的世界,和百姓隔绝,和他们的意志分离。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希望判处狩獭死刑,因为杀死狩獭的不是他们,而是上天的手。



「司法官不可以凭私情论是非,更不可以因为私情影响刑罚。所以对了解正义的人而言,不想杀人的想法,和杀人要判死刑的义愤一样,都是情非得已。我不想杀人,所以也不想劝别人杀人……」



如翕深深地叹着气。



「杀人就要判死刑,这不是理论,而是反射。同样地,死刑就是杀人这种忌讳的感情也不是理论,也是一种反射。两者都不是理论,而是近乎本能的主观,但两者的分量应该相同。」



「……我也觉得。」



「虽然恢复死刑有可能导致滥用死刑,但阻止滥用死刑也是司法的职责。无论是恢复还是停止,都各有道理,光讨论这一点,无法做出结论。」



「所以,就看狩獭本身了。」



率由说道,瑛庚和如翕都偏着头。



「理论完全均衡,既然如此,那就回归狩獭本身的问题。主上决定『不用大辟』,是为了表达刑罚的目的并非惩罚,而是教化罢民,所以,问题就在于狩獭能不能教化——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但是,」瑛庚看着如翕,「狩獭有更生的可能吗?」



如翕很意外地偏着头。



「我曾经见过狩獭,并不认为他有悔过之心,但是大司寇的话也提醒了我。把罪犯当作豺虎,不当人看待,怎么可能要求他们悔过?」



瑛庚受到了冲击。



「目前还不知道狩獭杀害骏良的理由。大司寇说,狩獭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也觉得无法完全否定大司寇的话。只要能够了解其中的理由,或许可以教化狩獭。」



瑛庚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那就去见狩獭。」



8



两天后,瑛庚和其他人离开王宫,前往位在芝草西方的军营。



原本在刑狱鞫讯犯人时,由王宫所属的外朝司法府传唤犯人,但万一狩獭逃走,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如果被百姓知道,很可能在半路劫囚。在和官吏协商之后,决定由瑛庚等人前往监牢。



被处以徒刑的罪犯会送去圜土,但徒刑必须从事土木工程等劳动,所以圜土的所在地并不固定,会不时转移到必要的场所。相较之下,刑罚尚未确认者和被处于监禁的犯人一起关在军营内的监牢。



瑛庚等人走向军营深处,走进士兵重重监视的监牢,来到鞫讯的堂室。建筑物本身并不大,几乎没有门窗,只有墙壁高处有一条细长的采光窗。昏暗的堂室内用粗大的铁栅栏隔成两半,瑛庚等人坐在其中一侧的高台上。不一会儿,监视罪人的掌囚和士兵出现在铁栅栏的另一侧,带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就是狩獭吗?



瑛庚感到纳闷。狩獭是一个毫无特征的人,虽然之前听说他中等个子,身材偏瘦,但做梦都没有想到只是「如此而已」的男人。他身上没有任何危险的感觉,眼神无力,也感受不到任何霸气,看起来似乎很疲倦,无精打采的样子,但并没有病态的感觉,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豺虎,真的是随处可见的平凡男人。



「这是何趣。」



掌囚说完,让狩獭坐在固定在地上的椅子上,把手上的枷锁固定在脚上的铁环上,鞠了一躬后离开了,只剩下士兵在一旁警戒。他们在铁栅栏的另一侧不发一语,之后也不会开口,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们不可旁听鞫讯的内容,所以他们必须充耳不闻。



狩獭垂着眼睛,乖乖地被铁链绑着。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既没有虚张声势,也没有反抗。



瑛庚注视狩獭片刻后,打开了诉状。



「关于你犯下的十六起刑案,有什么需要申诉的吗?」



狩獭没有回答瑛庚的问题,不发一语地看着一旁。



「任何内容都无妨,你对目前自己身处的立场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瑛庚问道,狩獭仍然没有回答。瑛庚有点手足无措,问了十六起刑案的动机和犯罪经过,但他也几乎没有回答,只有在需要时点头而已,有时候也会发出「嗯」、「对」之类的声音,但完全没有任何像样的说明。



瑛庚放弃了鞫讯,换率由问话。率由事先提出,想了解狩獭的内心世界。率由问了狩獭的父母、家乡,以及成长过程和想法,狩獭也都懒得回答。他看向一旁,没有认真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狩獭彻底拒绝瑛庚和其他人,因为被提讯,所以无可奈何地坐在这里,但根本懒得开口,也不想说任何话为自己乞求活命。他始终没有正视瑛庚等人,满不在乎地保持沉默,好像无视他们的存在。



如翕对他的态度忍无可忍,插嘴问道:



「你无意改变这种态度吗?」



如翕说话的语气很不耐烦,可能以前见到他时,他也是这样的态度。狩獭瞥了如翕一眼,撇着嘴笑了笑——态度充满轻蔑。



「你看起来毫无悔改之心。」



率由也忍无可忍地大声说道。



「在你杀害的死者中,有幼儿和婴儿,难道你不感到后悔吗?」



狩獭没有看率由一眼,小声地嘀咕:「没有啊。」



「你没有后悔自己做了这么残忍的事吗?」



「……没有。」



「你没有写道歉信给家属,难道你不想赎罪吗?」



率由严厉地问道,狩獭终于用冷漠的眼神看着率由。



「赎罪?怎么赎罪?」



「这——」



「即使我道歉,死人也不会复活。只要不复活,那些人的家属就不可能原谅我,所以光是想赎罪不也是白想吗?」



率由想要反驳,瑛庚制止了他。



「——也就是说,你知道自己做的事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结果,也知道死者家属为此感到痛苦。」



「……是啊。」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在犯罪之前就知道?还是遭到逮捕之后才意识到?」



「之前就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狩獭撇着嘴角笑了笑。



「像我这种人渣也必须生存,脸上有刺青,根本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地方可住,为了吃住,只能这么做啊。」



「……你觉得自己是人渣吗?」



听到瑛庚的问题,狩獭冷笑道:



「你们不是这么想吗?我根本是人渣,是根本没有慈悲心的豺虎。」



他语带嘲讽地说。



「反正你们觉得我很碍眼,你们的美丽世界根本不需要我这种人渣,反而觉得我碍事,是根本不值得活下去的垃圾,所以希望我快死,结束这起案子,不是吗?」



狩獭说完,一脸无趣地看向从采光窗照进来的光,



「——想杀就杀吧,我也不想一辈子被关在这种地方,不如杀了我更痛快。」



瑛庚内心感到嫌恶不已。这个男人太狡猾了,明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却把瑛庚他们说成是加害人,试图让自己变成被害人。



「……你记得骏良吗?去年夏天,你在芝草杀害的小孩,你掐死了他,抢走了十二钱。」



狩獭无言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杀他?」



「没什么理由。」



「怎么可能没理由?为什么要杀小孩子?」



瑛庚语气严厉地问道,狩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觉得万一他叫喊很麻烦。」



「他只是一个孩子,威胁一下不就足够了吗?或是把钱抢走就好。」



「如果一威胁,他吓得哭出来,不是会有很多人围过来吗?即使把钱抢走,万一他逃走的话,还是会叫人。」



「所以就杀了他再抢钱吗?只为了区区十二钱?」



狩獭点着头。



「为什么?你身上不是有钱吗?为什么需要骏良的十二钱?」



「并不是需要。」



「那是为什么?」



「没为什么。」



「不可能真的没有原因。难道你无法说明为什么攻击小孩子吗?」



狩獭不耐烦地看着瑛庚。



「问这个干么?反正你们觉得我毫无悔意,既然要杀我,何必问这么多?」



「因为有必要问清楚。」



渊雅说,狩獭杀害小孩子一定有他的理由,只要能够查明原因,就可以了解如何拯救像狩獭这种罢民。骏良的父亲也大声叫喊,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瑛庚必须找到其中的答案。



狩獭懒洋洋地说:



「……硬要说的话,就是我想喝酒。」



「那你可以用自己的钱买酒啊。」



「但又没那么想。」



瑛庚不了解他的意思,一时说不出话,狩獭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刚好经过,知道那小鬼手上有十二钱,因为他和他母亲说话时提到。之前我刚好经过一家卖酒的小店,上面写着一杯酒十二钱。我有点想喝酒,但不想花十二钱,结果走了没几步,得知那小鬼刚好有十二钱。」



「所以就?」



「我觉得刚好,刚好是十二钱。」



瑛庚不由得感到愕然,如翕和率由也瞠目结舌。



「……不会只是这样吧?」



率由不知所措地问道,狩獭不耐烦地回答:



「就是这样而已……算他运气不好。」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好像事不关己。



这个男人不可能反省。瑛庚感到心灰意冷。狩獭根本没有认清自己的罪过,也没有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只是逃进「反正我就是人渣」的保护壳中,永远躲在那里。任何话都无法劝化这个人,甚至无法伤害到他。



瑛庚感到心情黯淡。瑛庚他们之所以举棋不定,是因为内心有本能的反射忌讳杀人——然而,这个男人身上并没有。



狩獭和瑛庚他们之间隔着铁栅栏,瑛庚他们很难跨越那道牢固的墙,狩獭也无意跨越。瑛庚他们痛恨铁栅栏另一端的狩獭,狩獭也蔑视、憎恨身在铁栅栏这一端的瑛庚他们。



——这个世界上也有人死不悔改。



瑛庚羞愧地再度确认了这件事,同时不由得思考,自己到底对这个男人有什么期待?从狩獭的罪状、至今为止的行为来看,他根本不愿意接受教化。狩獭充满愤怒和憎恨,也许就像惠施一样,对狩獭来说,抗拒教化也是他的某种复仇。



从庞大的鞫讯纪录就可以清楚了解这一点,但瑛庚他们为什么还要亲自见到他,确认他是否能够教化?好像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瑛庚在思考这件事时,率由小声地说:



「……关于三刺,如之前所说,三宥和三赦都不符合。」



照理说,司法通常不会在当事人面前阐违结论——即使如此。



「司刺找不到任何可以宽恕罪行的理由。」



率由的语气充满苦涩,也许他希望当着狩獭的面说这句话,可以伤害狩獭。



如翕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充满了和率由相同的苦涩。



「典刑根据罪状求处殊死。」



「司刺支持这个意见。」



典刑和司刺的意见一致——瑛庚必须做出决断。



狩獭瞪着他们的眼中充满轻蔑,对自己的命运即将这样决定丝毫不感到害怕,他嘲笑般的表情好像在说:「反正你们要杀我」,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不可能原谅我,因为我是你们无法理解、也无法产生共鸣的豺虎,活在世上很碍眼,所以要让我死——我没说错吧?



瑛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狩獭的罪行明确,而且外人难以理解,但因为无法原谅,所以就杀了他——可以如此粗暴地使用死刑吗?我能够理解家属的报复感情、百姓的义愤,以及对难以理解的罪犯感到不安的感情,但刑罚不应该运用在这些方面……」



率由有点怯懦地垂下了双眼。



「虽然主上停止了大辟,但这是将刑措视为国家的理想,如果受到无法原谅的私情影响,在此轻易判处死刑,就会成为前例,等于实质恢复了死刑,从国情来考量,有可能会发展成滥用死刑。虽然司法的职责就是阻止这种情况发生,但如果是因为私情而创造了前例,国情导致滥用死刑,我对于是否能够顺利阻止感到不安。」



瑛庚降低了说话的音量。



「但是,对死刑的这份恐惧,来自内心对于忌讳杀人的怯懦。杀人罪就要判处死刑——这不是理论,而是一种反射,害怕杀人也不是理论,而是反射。」



正因为如此,瑛庚他们才会来和狩獭见面,如果狩獭有更生的可能,就不需要动用死刑。



「两者都不是理论,而是更接近本能,如果说是私情,真的只是一种私情,但根源性的反射互为表里,这才是法律的根干,就是为什么天纲规定,不可杀人,不可虐民,刑辟中却有死刑存在的原因。」



如翕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刑辟本身也存在着矛盾,既叫人不可杀人,却又要求杀人。典刑罗列罪状,司刺则设法减免其刑,刑辟原本就摇摆不定。回想起来,上天的哲理就是如此,只能在两者之间摇摆的同时,为每起刑案寻找适当的场所。」



「上天……」



率由嘀咕道,瑛庚点了点头。



「我们认为停止死刑和恢复死刑各有道理,所以迟迟无法做出决定,但我们也同时得出结论,无论是要求判处死刑的反射,还是畏惧死刑的反射,两者的分量相同。因此,关键在于狩獭本身有没有教化的可能——」



——然而,但是。



瑛庚在吞吐之际,狩獭突然插了嘴。



「我不可能悔改。」



瑛庚猛然抬起头,看到了狩獭扭曲的脸。囚犯的脸上露出揶揄般阴沉的笑。



「绝对不可能。」



……是吗?瑛庚点了点头。



「真是太遗憾了……」



瑛庚说完,看着典刑和司刺。



「——那只能判处死刑。」



狩獭听了,捧腹大笑起来,简直就像是胜利者的笑声,但也同时掺杂了空虚的挫败感。绝对无法相容的存在,如果全面否定、抹杀,就可以拒绝难以接受的现实。只能借由排除狩獭,试图调整世界的和谐。



瑛庚等人垂头丧气,似乎感受着挫败。一切都染成了红色,强烈的夕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照进堂内,堂内的一切都烙上了采光窗上铁栅栏的黑影。



——宛如某种预兆。



瑛庚他们拒绝了狩獭的存在,排除狩獭,努力让世界上没有任何不相容——然而,这只是开始而已。国家正走向荒废,荒废的国家妖魔层出不穷,世界的龟裂也会不断出现。为了眼不见为净,人们将在日后不断排除各种事物。



无论国家和人,都以这种方式渐渐走向凋零。



瑛庚低着头站了起来,如翕和率由也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把放声大笑的罪人留在铁栅栏内,不愿正视他,低头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